璧成

且在人间醉一场。

夏湾拿与永不结束的夏天【2】

我不安地在椅子上扭来扭曲,小心地问伯符:“那,我们是穷人吗?”

——————————————————————————

夏湾拿与永不结束的夏天


孙策x周瑜

——————————————————————————


1.

意识到我们家的人与街道上的其他人不太一样,这件事没有花费我多大的力气。

我们没有深陷的眼窝,我们的头发不是卷曲的,在太阳底下待久了会被晒成红色,我们有一张圆圆的脸。

我不知道仲谋有没有发现,或者他也早就发现了,但只是没对我说。

星期六的早上,我们在路口等妈妈回家,我问仲谋,为什么我们有三个名字?“住在街那头的鲁比欧家,他们的女孩们就没有第三个名字。”我踢着路上的石子,“Cecilia的妈妈叫她Ceci,Verónica的兄弟们都管她叫Veru,但无论是‘仁’还是‘香香’,都和‘Estela’没有任何关系。”

“你不懂,”仲谋又开始用他那个“我读过很多书”的语气对我说话了,“我们有三个名字是因为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的名字都是有寓意的。”

我觉得他在说废话,“所有名字都有寓意,”我说,“我知道‘Estela’的意思是启明星。”

仲谋一脚踢飞了我的那颗石子,像是很有些恼火:“这不一样!我在作业本上写的名字是‘孙权’,这是我作为公民所使用的名字!法律上的名字,你明白吗?”他看出来我被他吓到了,于是从裤口袋里掏了一块糖递给我:“只有家人、唐语老师和特别要好的朋友才能叫我‘仲谋’,这就像‘Cecilia’和‘Ceci’。”

仲谋的那块糖已经被他捂得快化了,但我还是很大度地原谅了他。我们坐在路边一边吃糖一边说话。“大哥给你起名Estela,”仲谋用做兄长的语气庄严地对我说道,“是因为其他人无法读出‘尚香’这个唐语名字。我们是为了迁就那些说西班牙语的人,才取的第三个名字。”

我觉得他说得似乎不太对,但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对:“那他们为什么学着说唐语呢?我们要学西班牙语,那他们也要学唐语,这样才公平。”

“因为这是他们的国家,他们说了算。”仲谋嘟囔了一句,“我们是外国人。”

我把糖块咽了下去,它粘在了我的喉咙上,又痒又疼。我没有理解“外国人”是什么意思。

仲谋挠了挠他刚洗过的头发,上面全是新肥皂的柠檬味。“就像是……外地人,”他说,“我们住在夏湾拿,是呗?如果有从乡下来的人,那些种甘蔗的人从你眼前路过,你能分辨出他们与我们不一样,对吧?”

我说我能,因为他们穿得更破更脏,脸上有着讨好又忧愁的神情。他们的皮肤更黑,手上与脸上还有像木头开裂一样深深的皱纹。隔着很远我就能分辨出他们不是住在夏湾拿的人。

突然,一种可怕的认知贯穿了我:这条街上的邻居们——开杂货铺的卡尔沃一家、街那头的鲁比欧家、养了三只狗的寡妇Lucia、和其他所有不说唐语的人——也许就是用这同样的眼神看待我们的。

“我们”,是我与仲谋,伯符和公瑾,还有爸爸和妈妈。或许还有偶尔会来我们家住的朱义封,他是仲谋在学校里的朋友。

“但我们不是乡下人,”我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烫,而今天的太阳还没有升到会令我晒出一身红印子的高度:“我们和乡下人不一样!"

仲谋同意我的看法,“我们的确和乡下人不一样,”他说,“我们没有他们那样穷,而且我们识字,也爱干净。大哥说乡下人之所以又脏又破还不识字,主要是因为他们真的很穷。如果你晚上连肚子都吃不饱的话,你也不会有力气洗澡和做功课的。”他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但我们还是和他们不一样,”他偷偷朝着杂货铺的方向努了努嘴,我知道他是在说以吝啬闻名的卡尔沃一家,或许还包括其他什么人:“我们不和他们吃一样的饭菜,我们不和他们上一样的学校,我们星期日不去教堂望弥撒。而且我们长得不像他们。”

当仲谋不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又开始想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于是我低下头去把衣服上的灰尘给拍干净,因为妈妈就要回来了。


2.

妈妈在一栋岛上的宅邸里做帮工女佣,每两周才能回来一次。

之前我不知道女佣是什么意思,公瑾对我解释说,女佣帮别人洗衣做饭的女性,作为回报,主人家会支付给她们钱。

“为什么他们不能自己做这些事情?他们生病了吗?”我问公瑾。在我们家里,通常是伯符做饭,我洗碗,仲谋来扫地和洒水。每个人都会在洗澡的时候顺便把自己的衣服洗干净。我们不需要别人帮忙。

他那时候还没有不去学校,所以他和伯符都在我们家的餐桌边做中学的功课。伯符让我不要打扰他们,但公瑾说没关系,他随意都欢迎我来提问题。于是我坐到了公瑾的腿上,得意洋洋地向伯符吐舌头。伯符翻了翻眼睛,但他只是口头威胁了我一下,并没有真的把我拎下去。

“假设我们在玩大富翁游戏,”公瑾说,拿出了游戏用的假钞票。我们家只有一套从二手商店里买来的大富翁游戏盒,还是好几年前的圣诞节,公瑾买来送给仲谋的圣诞礼物。这个游戏的棋盘上全写着是英文,我和仲谋就是从这上学会了英文字母的读写。“而这时候你手里有2000块钱,而我只有10块。为了获得更多的钱,我该怎么办?”

我想也没想地说:“你可以卖给我一些我想要的东西。”

“没错,就是这样。”公瑾微笑着点头,他笑起来的时候会轻微地弯起眼睛,这时我就喜欢盯着他看。“但如果我没有能卖的东西呢?

这次我稍微想了一小会儿。“也许你可以为我跑腿,或者写作业?”这是我和仲谋经常干的事情。当他有事想要告诉义封,又不乐意自己挪动屁股的时候,就会给我一枚五美分硬币,让我去帮他跑一趟。而我也亲眼看到义封给过他一个二十五分比索的硬币,为了让仲谋代写一份唐语作业。

“是这样,但也可以是跑腿或者写作业之外的其他事情。”公瑾说着,在桌子下面踢了伯符一脚,“比如端茶送水,或是洗衣服什么的。”

于是伯符大笑着从餐桌边站起了身,去厨房里切了几只柠檬,做成一壶柠檬水端了进来。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至少我与仲谋都没可能差遣得动伯符去做柠檬水,在家里这通常是仲谋的活儿。

我最年长的哥哥把柠檬水倒进杯子,再把杯子递进公瑾手里。我有点无聊地看着他俩做“传递杯子”这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们的手指在杯子上交叠了有一会儿才分开,像是时间突然在他俩身上停顿了似的。我对他俩在餐桌上的这套鬼把戏不感兴趣,因为我和仲谋也经常在晚饭时间偷偷摸摸地交换碗里的东西。

“我明白了,”我说,“妈妈去别人家做女佣,是因为我们需要钱。”

“是的,香香。”伯符把一大杯柠檬水塞进我怀里,“我们要写作业了,你去找仲谋玩儿吧。”

我捧着柠檬水,并不想从公瑾的腿上下去,而且仲谋根本就不在家:“那为什么别人家会比我们家有钱呢?住在岛上的人都很有钱吗?”我源源不断地提出新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搬到岛上去住?这样我们就会有钱了。”

伯符终于把我拎了起来。他说你在公瑾的腿上坐太久了,任谁的腿都会受不了的。于是我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像平日里吃饭时那样。

公瑾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他没法很简单地解释给我听。“有些人的祖上有钱,于是他们的孩子就会继承他们的财富,而把钱存在银行里会生出新的钱,这样就会有很多很多钱积累下来。”

那穷人们也在挣钱,我说。文姬小姐说,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工作。

“但对于穷人而言,挣钱更困难。”伯符合上了他的作业本,说:“我们都知道卡尔沃家的人很擅长做生意,但他们还和我们一样住在这条街上,就是因为尽管卡尔沃一家很努力地在做杂货铺的生意,但他们既没钱把店开得更大,也没钱购买更多的货品。再怎么努力,只能勉强维眼下的状况,赚一点喂饱九张嘴的钱罢了。”

伯符的话很有道理。我见过一些商店在圣诞节期间的橱窗,裹满糖粉的点心与巧克力堆得有小山那么高,比Verónica的小妹妹还大的洋娃娃在橱窗里的小桌子边喝下午茶,桌子上的茶具都是真的陶瓷。我敢打赌,卡尔沃家的杂货铺绝对买不起这样的洋娃娃。他们卖的那种木头玩具小人只要两个五分比索硬币就能搞定,我猜这大概的确赚不了多少钱。

“所以有些人有钱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有钱,”我吐出了一粒柠檬籽,它的味道让我倒抽一口气:“而穷人很难挣到更多的钱。这听起来可不怎么让人高兴。”我不安地在椅子上扭来扭曲,小心地问伯符:“那,我们是穷人吗?”

这也许是个不该问的问题。因为伯符的眼神一下子黯了下去。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准备跳下椅子离开餐厅,就听到伯符在我身后说:“是的,我们是穷人。”

他的声音冷峻又平和,像是光滑的金属物件一下一下地敲打在玻璃杯上:“但我们不会永远是穷人。”


评论(4)

热度(100)

©璧成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