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成

且在人间醉一场。

行行重行行 之 2008.十四时二十八分(中)

前情:2008.十四时二十八分(上)


2008.十四时二十八分(中)


孙策站在自家门口掏钥匙的时候还有些莫名。

怎么了这是,他边拧开门锁边犯嘀咕,现代社会,出差又怎么了嘛。


孙家的餐厅比较小,刚打开开关的白炽灯泡也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完全全地亮起来。略为昏暗的光线下,孙策看见父母与弟弟围坐在餐桌边上,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我回来了,”他一边换上室内拖鞋一边说,“老爸要出差啊?”


在孙坚示意他坐的同时,吴夫人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起身去给刚回家的儿子倒了杯水。

“……你们不是要离婚吧?”大概是脑子临时短路,他嘴一滑就把自己脑内对眼下状况的解读给说出了口,还惯性地把整句话都滑完了:“话说在前,我可不接受新爹新妈什么的,我只要你俩。”

孙坚差点没把杯子里的茶叶都吃下去:“……你都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不是最近给你的零花钱太多了?”

零花钱就和考试成绩一样,是在校中学生的命。正所谓打蛇拿七寸,一听“零花钱”三个字,孙策立刻乖乖地闭上了他的嘴。

眼见一家人都到齐了,孙坚非常平静地宣布:“我今晚临时要出差,先赶回来跟你们说一声。新闻都看了吧?”这话是特意对大儿子说的,“四川地震了,需要走一趟。要有劳你在家里帮妈妈带弟弟了。”

“你不出差我也在带阿权,没什么区别啊。”孙策快言快语地接上话头,又问道:“你去哪儿出差?北京?”

“四川。”他爹说:“国家要求各省局抽调专家去现场,你爹我在第一批名单里,今晚就走。”

通过眼角余光,孙策看见妈妈微微别过了脸。

而十四岁的孙策还多用了两分钟才终于反应过来,“……四川?!”他哐得站起了身,一脸的不可置信:“那不就是灾区?!老爹您搞的是防震减灾,不是抗震救灾吧?!”

“学术也奉行‘实践出真知’。”孙坚伸手过去呼噜他的脑袋,少年人的头毛刺扎扎的,像是刚出身时满身软刺的小刺猬:“虽然抗震救灾的事情归解放军负责。但归根结底,在对付地震的方面,咱们才是专家。”

孙权还在傻傻地问“那爸爸什么时候回家”,他哥已然想到了和周瑜上网时瞄到的几条弹窗新闻。

“是不是会很危险?”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纯属废话,但孙策还是想要再确认一遍:“我看到网上都在讲,这次地震的震级特别大,调动了好多部队去救援。”

他父亲还穿着给研究生讲课时的西装外套,半新不旧的衬衫袖口有新染上去的墨水点与粉笔灰,笑了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上学期去给孙策开期末家长会的时候,孙坚在他们教室的墙上看到过印有这句诗的条幅。对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初中生们来说,林则徐或是“家国大义”都还只是写在教辅材料上的一个空泛概念。但他们总会逐渐领会这句诗的含义,就像之前的每一代人那样。

事发突然,孙坚并没有很多时间来收拾打包,他只来得及带上平时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几卷资料、应急日用品与换洗衣物等物事。临出门前,小儿子还紧紧拽着他的裤腿不让走,而大儿子还是一脸小大人般严肃的神情。这让孙坚有些感慨,也忍不住有点想笑:“好好考你的试。要是两门小中考考砸了,接下来半年都别想再要一分零花钱。”

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老爸放心,家里有我呢”,在扣光零花钱威胁中被孙策惊慌地咽进了肚子里:“……啊?!这么残忍吗?!”

不等孙策问出“只扣一分到底算不算考砸”之类,来接的车子就已经开到楼下了。

孙坚拍了拍他的肩,“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别让你妈操心,好吧?”

“要是阿权让妈妈操心了,我可以揍他不?”大儿子无精打采地问。

拎起行李箱,孙坚和他的小尾巴一起往楼下走:“我不支持使用暴力来进行教育。”

孙策“哦”了一声,“那你多发短信回来。”

“再见,阿策。”

在妻儿的目送中,孙教授关上了车门。



接下来的日子格外难熬。“地震”一词就像是躲也躲不开的冰雹,每天都劈头盖脸地往孙策脑袋上砸。

“我现在听到这个词就反胃,”他和周瑜在午休时间的操场上枯坐着,显然没有拿出棋子的心情。虽然学校里不允许在校生携带手机,但孙策就是忍不住要拿出手机看一下,好像他爹真的会在这时候发短信过来一样。“语文课要说地震,地理课要说地震,历史课还要讲唐山大地震,全校广播时间,还要读汶川地震的新闻。好像现在全世界都只剩地震这一件事了一样。”

周瑜侧过脸去看他。看孙策像是全神贯注又像是自我强迫似的盯着操场边那几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这种植物在家属区里也很常见,墨绿色的叶子有着长长的梗,椭圆形,硬且脆。在手上碾碎后会留下一股奇特而辛辣的气味。小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在花坛里捡拾这种叶子玩耍。而到了枇杷成熟的季节,被孙策软磨硬泡得上好几天的孙坚,就会毫无教授风范地拿起儿子捡回来的长竹竿,帮这俩眼馋嘴馋的小朋友们去够树上新熟的枇杷。

比之水果摊上售卖的品种,树上打下来的枇杷究竟味道如何呢?周瑜已记不太清楚了。但他记得孙策围着他父亲上蹿下跳时快乐又崇拜的眼神,也记得孙家餐桌上永不消失的爽朗笑声。网上已经有了关于救援官兵遇难身亡的新闻,但周瑜并不准备告诉孙策。

“我知道这想法不太对,”孙策说。他今天穿了件亮橙色的长袖T恤,曲起的手肘骨刺棱棱地戳出来一块:“我知道有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无家可归,很多人在等待救援和帮助,所以这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情。但是……为什么非得是我爹不可?”

因为这是一件对的事情。因为这事总要有人去做不可。因为能力越强责任越大。因为就算不是孙策的父亲,那也会是其他人什么的父兄。周瑜没有回答,他知道孙策也并不是真的就想要一个回答。

十四岁的周瑜所能做的一切,就只是在这洋溢着哀伤气息的仲春季节里,和孙策一起,一天又一天地等待从遥远西南传来的报安简讯。



地震波及了当地为数众多的移动通讯基站,并不是每天都能有发出短信的好运气。何况四川地质情况复杂,又有余震不歇,山体滑坡与建筑坍塌的危险就是直指众人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在武警部队的护送下,专家组跟着当地的救灾视察的官员一起满山遍野地跑。典型硬汉作风的孙坚,在时不时就没水没饭与长途跋涉的艰难面前,愣是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在发给夫人与儿子的短信里,也就只轻描淡写地说起一些并不耸动的见闻。运气特别好的时候,也能用彩信发出几张手机拍摄的照片,但里面多半只有孙教授本人胡子拉碴的半张大脸。

有天晚上,半夜爬起来喝水的孙策走进客厅,就见吴夫人正握着她那只银白色的摩托罗拉手机,一声不响地坐在餐桌边,像是在等待行将夜归的丈夫。沉沉夜色中,他看不见对方脸上的神情,只能疑惑地喊了一声”妈”。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样,吴夫人有些慌乱地抬手抹了下眼睛,有些哽咽地笑着应了一声,“哎。你醒啦。”

那个夜晚,他陪着这位给予自己生命的女性,在桌边坐了很久很久。



地震后的第一个星期一是国家公祭日。网络游戏停服,娱乐节目停播,门户网站与新闻报纸上都只剩下了黑白两色。十四时二十八分,全城拉响空袭警报,在校师生起立默哀。

然而,不论何时何地,总就有人要把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与众不同”当成值得标榜的个性。这边孙策还没在课桌边站稳,那边就有人大声说了句:“死就死得唻,死了又他妈关我鸟事喃(死就死了呗,死了又他妈关我什么事呢)?趁早蛮多死几郭,给减少人口做贡献唻(趁早多死几个,给减少人口做贡献)。”

任课老师还没开口,孙策已经一拳挥了上去。

“我他妈告诉你,”像是只杀红眼的小兽,一脚踢开碍事桌椅的孙策,在警报与大骂声中抡起胳膊又是一拳,“你再多哔哔一句,老子不把你揍到半身不遂就把‘孙’字倒过来写!”

实验班的孩子多半以“好学生”自居,说个粗口再撕咬一阵都算顶了天了,哪过这等不要命的打法。一时间全都吓得呆了,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把扭打成一团的男孩子们拉开。被孙策摁在地上的男生像垂死青蛙一样胡乱蹬腿,一边还要止不住地高声叫骂些“孙策我操你妈”云云。

科任教师倒是早对男孩子间的打架事件见怪不怪了,“行了孙策,住手吧。”他说,“别太过分啊。”

完全占据上风的班长并没有立刻收手。力气奇大的男孩子膝上一顶,似笑非笑地俯视着那正杀猪般干嚎的怂包:“嘴里给我放干净点,不然下次可指不定再被问候哪儿呢!”


下课后,“主动滋事”的孙班长果不其然地又被科任老师拎进了年级组办公室。人称“历史帅哥”的男教师拍了拍孙策肩膀,很是愉快地说:“是你们老班找你,在原地等着哈。”语毕,就挥一挥衣袖不带一片云彩地走了,一点也没留下来为孙班长作证的意思。

刚好周瑜和他们班班主任一起进来,拿了一沓告家长通知书回去发。眼见孙策正蔫头耷脑地站在办公桌边上,免不了要过去问候一下:“你犯啥事儿了?”再低头一看,这人的右手指节全肿了,胳膊上还零零星星地有几道指甲掐挖过的血痕。

孙策的班导风风火火地回来,把这小子头头尾尾地一打量,嗤了一声:“还能咋,打架了呗。”

向来认错态度良好的孙班长立刻低头认错:“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班主任往椅子上一坐,“说说,错哪儿了?”

“不该殴打同学。”孙策非常诚恳地说。

教语文的班主任露出被好像被噎到一般的表情。可转念一想,这小子说得也没错,打架还遇到个还手都还不利落的对象,可不就是单方面的殴打么!

“行了行了,每次看见你在这儿低眉顺眼地装乖我就闹心。”孙策一边低头挨骂,一边敏捷地捞住了老师扔过来的一沓薄纸,“你嘛,也就认错认得快,改倒是未必会改。”

闻言,孙班长立刻露出了他的标准笑:“这不是不一定有下次了嘛。”

“这才初二啊孙策,你自己数数,光是在年级组办公室里说的‘没有下次’都有多少回了?”班主任叹气,“你也是做班长的,怎么就不能像周瑜那样给老师省省心?”

在办公室门口等他的周瑜只能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而孙策则开始了他的眼观鼻鼻观心大法。

班主任懒得跟他继续说教,挥手放人:“行了,回去写三百字检查,明天交。给你的告家长通知书记得发下去,还有,这周五学校有给汶川地震做募捐的义卖活动,你带班委组织一下,老师就不管这事儿了。”

孙策刚狗腿地“嗻”一声,就被班主任毫不客气地扫地出门。


万能的周瑜已经去附近的医务室里要来了创口贴和酒精棉,挑眉:“打完了?还是说放学继续?”

“他敢堵我?”孙策一边龇牙咧嘴地给破皮红肿的指节消毒,一边不屑道:“我怕他以后看见我就吓尿了。”

正爬着楼梯,孙策突然说:“不过,也是他让我意识到我爹在做的工作有多重要。我看到了网上的新闻,阿瑜。你应该也知道的。那些房屋……尤其是学校。”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那些亲临灾难一线的科学家与工程师们,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的人们从血与泪中吸取到的教训,也许就能够在未来拯救生命。

“我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孙策说。


暮春之风倒灌进楼道,直把少年们手中的薄纸吹得刷啦啦响。

阔大的校服鼓鼓囊囊地张开,像是一张被风吹满的彩色的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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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酸奶,芝麻,与夏日的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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