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成

It Smells like Your Smile如饮醇醪【1】

Scent I. Coffee Meeting

Chapter 1.

午后的咖啡馆，空气中弥漫着闲适的醇香。

经过烘焙的咖啡豆散发出丰厚而美妙的焦苦气味，被刀刃击碎的时候，几不可辨的一点点酸味如小提琴的长而高的颤音般在空气里飘然回荡。然后是牛奶和奶油，顺滑浓郁的奶香在过度加热后总会散发出一股甜而腥的味道——那是原始的，极富动物性的气味。热巧克力憨厚而质朴的气味永远那么富有感染力，它像是能无限地渗透进木质纹理里似的，在一间的小小的店面里，长长久久储蓄与释放着那不会消散的甜蜜香气。

当然，还有水果淘气又清凉的酸甜味道。它们来自搅拌进了茶水的盒装桃子果汁，来自在此午休的商务女郎轻启朱唇时咬破的一枚红提，来自一片片刚从小厨房里加工出来的鲜黄色柠檬片。面包在微波炉里被加热，黄油与麦粉的魔法膨胀出令人的头脑与灵魂都为之的酥软的滚烫香气。只要闻到那个带有淡淡焦色的味道，你总能想到撒在其上的颗粒粗大的砂糖，以及它们被咬碎时那轻微而俏皮的“嘎吱”声响。我们不太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去闻到未经加热的焦糖，但我们能够在咖啡馆里的气味里自然而言地想象到它。想象那深褐色糖汁在奶油上浇落的瞬间，想象它融化进咖啡与奶泡中后的口感。

伸手摸向最后一块黄油曲奇的同时，孙策停下了对键盘的敲击。他正察觉到一种不太寻常的味道，悬疑小说家的天性令他的大脑里生出了活泼而好奇的探寻之意。

那是一种淡淡的、俗不可耐而又具有强烈存在感的诡异花香。并不足够浓烈到引发不适，但也很难令人就此忽略。借着大号纸杯的掩护，年轻的悬疑小说家抬眼看向了这奇妙气味的来源：邻桌的少女正约摸十六、七岁的光景，高高扎成马尾的顺直黑发如一捧乌光闪亮的黑钻石溶液，瀑布般披落直肩膀。每当她说笑到最兴奋处，那束微微摇晃的秀丽青丝，就会摇逸出一阵明显的馥郁香气。

这可绝不是什么会为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添色的香味儿，孙策想。那味道虽不浓烈，但仔细闻起来，也着实香得令人心悸：像是被迎面摁进了一整桶刚提炼出的大马士革玫瑰油中。还有牡丹与茉莉，芬芳的花朵争先恐后地钻进旁人的鼻子里，气势汹汹地展现出妩媚的姿态来。而这妖娆而仓促的廉价妩媚，又与邻桌女孩那清水芙蓉般素洁的面庞并不般配：她穿着很普通的T恤与牛仔裤，球鞋与背包是干净的糖果色，手腕上还戴了一块新发售的电子表。朝气蓬勃的甜美，是典型的来自中产家庭且备受宠爱的小女孩儿。

“太可怕了。”他随手在聊天框里打了一句，“我猜是哪个牌子的洗发水。好端端一姑娘，被日用品的糟糕香味这么糟蹋……那调香师多半得是个反社会。”

而孙策的那位编辑小姐，虽然在身在时装周水上伸展台的第一排观众席，但却仍像是有三头六臂一样，迅速地回复了这位拖稿小霸王的日常牢骚：“如果你能把这种嗅来嗅去的爱好用在写正经专栏上就好了，亲爱的。”

时尚编辑所谓之“亲爱的”，与街头推销员口中的“美女”实为一类，纯属应用广泛的礼节性称呼。切不可留神对号入座，否则必起一身鸡皮疙瘩。“我刚写完，已经发到你邮箱了。”孙姓作家得意非凡，仿佛创下了可与海格力斯比肩的十二伟业：“而现在距离截稿日还有十天！”

“我难道还应该为此而表扬你吗？”乔小姐凉凉地嗔斥他，“言归正传，你今天穿的是什么？”

与她合作多年的作者从善如流地低下脑袋，看了看自己从头到脚的一身优衣库：“……肯定比你正在看的那些要更平易近人一点。”

孙策完全可以想象出他那位学姐用涂着限量色号指甲油的纤纤十指敲打手机触控屏时的表情：眉峰上挑成一个不赞同的弧度，抹了梅子红唇膏的嘴边停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那我只能祈祷，对方不会为你在商务场合还着装如此潦草而感到介意了。”

这可不是我要求来的商务会谈，也不是我想要得到的工作。孙策耸了耸肩。“如果仅仅因为T恤和牛仔裤，就能让对方放弃这个莫名其妙的合作念头……那岂不是更妙吗？”

他正准备抬起胳膊打个长长的呵欠，就听到一个带笑的声音：“您好，请问您是孙策先生吗？”

——而电脑右上角的时间显示刚跳进15:00，一周前所约定好的会谈时间。分秒不差。

就在这一刻，孙策脑内所有纷杂散乱的碎片式思绪，都如雪片般安静地降落了下去。

近十年之前，有关时尚的虚构作品如井喷般面世，可以进入时尚行业的任何工作都能令年轻人羡慕不已。尽管这浮夸的泡沫正因经济增长的放缓而有了日渐消退的迹象，但对于时尚从业者，人们依然有很多过于浪漫化（或者说近乎于刻板）的想象。

而周瑜，孙策不无欢乐地在心里想，如果这哥们儿早生几年，八成能在那些影视剧里客串个男二号（而男一号自然是动辄就拿扣工资来要挟女主角的霸道总裁）。

早秋午后，这座南方城市的暑气尚未褪去。这位名片上印有营销总监头衔的青年，穿着一身浅青灰的长袖衬衣与白亚麻质地的西装长裤，年轻得令人吃惊。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淡墨色阴云沉沉地积在天际，令人胸闷的潮湿感正昭示着一场随时而至的暴雨。在咖啡馆偏于昏暗的暖黄色灯光下，周瑜的出现，无端地使人生出些云开雾散般的愉快心情来。

而桌面上厚而挺括的棉纸名片，金色墨水绘制的花纹深深地凹陷下去，形成有似浮雕般奢华的视觉效果。美则美矣，只是这声势喧沸的浮华气息，多少有些与眼前的青年不甚匹配的违和感。孙策在脑内的速记本随手勾了个问号，尔后清了清嗓子：“虽然之前我在邮件里说，对于这个项目，我个人并不是特别有兴趣……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在那么多香评作家中，你们为什么会选择我？”

“因为您是最好的，”周瑜笑着回答道，“至少，我们收到的市场调查报告，和相关杂志的编辑们，都一致推荐您。”

完全意料之中的说辞。孙策感到了一些没劲，和几许来由不明的失望：“客套话就免了吧，”他说，“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虽然算不上有多谦虚，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我很好奇，”他向前倾过身去，“——你们如此执着地选中了我，是因为什么？”黑色粗框的方形镜片下，那双深胡桃色的瞳孔里有粹利的光芒在闪动：“虽然我现在对你们的新项目没什么兴趣，但……谁知道呢，对不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