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之 2008.十四时二十八分（下）
前情：
2008.十四时二十八分（下）
所谓义卖，就是各班在操场上架起几张桌子，同学们贡献一点自己用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闲置品，低价甩卖给同级或者不同级的学生们。
故而在多数情况下，是一种形式大于内容且概念高于意义的活动。
为了避免在活动当天出现死气沉沉敷衍了事的尴尬，学校答应，募集款项最高的班级，暑假前都可以在放学后享有篮球场与多媒体放映厅的优先使用权。此话一出，登时群情激昂，各班班委无不摩拳擦掌。
隔天来上课的时候，孙班长挂了彩的金贵右爪已经包在了厚厚一层纱布里。但这并不有损他的英俊和号召力，不过短短的三个工作日，教室后面用来收纳义卖品的大纸箱已经堆得满满当当了。
周四下了学，隔壁学委蒋干优哉游哉地甩着支大扫把跑过来刺探敌情：“哟，孙策，你今儿没跟周瑜一起回家啊？是留这儿开作战会议呢？”
孙策动了动裹着纱布的爪子，指挥自班学委去关窗，“奸细再来，就地打死。”
蒋干并不死心地扒在门外面大喊：“别那么小气嘛，咱们也可以和谐友好地交换一下情报不是！”
孙班长露出两颗并不友好的小虎牙：“这么想交换情报，你让周瑜来啊。”
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恰到好处地路过的周瑜：“……找我干吗？”
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有个坏主意”的蒋干立刻一把抱住了他：“太师啊！”他声泪俱下道，“不是我军不够给力，而是敌军实在过于狡猾！你看，为了班级的利益，不如我们就在明天的义卖活动上贩卖你的时间吧！一小时一百块！陪读陪吃陪聊陪玩！”
像是幻影显形般突现在窗边的孙策：“做梦吧你，“他举起裹得跟熊猫一样的右爪，一把拍掉了蒋干搭在周瑜腰上的手：“你干什么老对周瑜拉拉扯扯的？要是思春期到了，你去找个女朋友不好吗？”
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的蒋干惊呆了，“我怎么就对周瑜拉拉扯扯了？把话说清楚啊孙策，就允许你俩天天连体双胞胎一样，我跟自家班长发展一下正常的同学友情都不行？”
“别人和周瑜发展同学友情，那当然没问题，我啥时候拦着别人不许跟周瑜玩儿了？”孙策眯起眼睛，“但如果是你蒋干，哼，我觉得就这就很有问题。你发展同学友情就发展同学友情，老隔三差五就挡在我和阿瑜之间算什么事儿？”
这两人像是哈气炸毛又高耸起脊背的猫一样瞪着对方。
被夹在中间的周瑜一脸冷漠：“二位今年贵庚？”
“班长同志，事关我们的集体利益，你可千万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蒋干大喊。
孙策可不服了，“我跟周瑜认识多少年，你跟周瑜认识多少年？他帮着你才算是胳膊肘往外拐吧？！”
别的班干部终于看不下去，“简直像是言情小说里的争风吃醋一样，”那女孩子撇嘴道，“再说，周瑜爱跟谁玩跟谁玩。你俩上赶着挤兑对方有啥用？”
这比喻把窗边的三个人齐齐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女生视角真可怕。算了，我退出，我退出，”蒋干举手投降，“你俩原配继续，继续哈。”
“少看点儿琼瑶剧吧蒋干，”孙策乘胜追击，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喊：“别再拉低自己的智商了！”
走廊里的蒋干反唇相讥：“谁还不知道你的智商都是周瑜匀给你的呢！可千万省着点儿用嘿！”
斗胜公鸡一样的孙策把手一摊，单方面宣布了自己的胜利：“所以说，天降系，注定打不过发小。”他得意洋洋地骑在临走廊的窗户上，伸手圈住了周瑜的脖子：“况且，我以后可还是要跟阿瑜一起上高中一起上大学呢！”
周瑜并没有对此做出回答。他像摘掉一条拧了死结的围巾似的用力拽开了孙策的胳膊，“你到底回不回家？”他问，“你要一时半会儿不准备回去的话，我就先走了。”
这样的周瑜让孙策心里有些毛毛的，他小鸡啄米一样点了点头，“回的回的，你等我一会儿啊，一会儿就好。”
被冷落多时的其他班委：“……你跟周瑜啊，啧啧。”
十四岁的孙策还没有完完全全地在心理上进化成“少年”，他也并不理解这些早早进入了青春期的女孩子们的感叹。
他像确信牛顿三定律一样认定周瑜就是应该和自己一直在一起，不管是过去、现在、或未来。
因为他们熟悉对方就像熟悉空气与阳光。因为他们就像是夏夜星空里相伴相生的北河二与北河三。因为他想要和周瑜一直呆在一起，因为他知道周瑜也必然有着同样的想法。
所以，这多自然啊，绝不会存在什么“不正确”或是“不可能”。
星期五上学路上，孙策兴奋到走路都连蹦带跳。
戴着MP3在路上听英语的周瑜刚扔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就被孙策抱了个满怀：“我爹要回来啦！”
眉飞色舞的那个人一蹦三跳地推着周瑜往前走：“今晚就能见着他了！我妈一定很高兴！不过我们都没告诉阿权哈哈哈哈哈哈，放学回去先吓一吓他！”
拎着一个纸袋子的周瑜被他扯得左摇右晃，一边替孙策高兴也一边要嫌弃他：“我又不是储蓄罐，你是准备从我身上摇出几个硬币来是怎样！”
孙策像个章鱼一样挂在发小身上：“如果你是我的储蓄罐，我就把你藏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未曾想，蒋干正骑着自行车从他俩身后经过，刚好就把这句话给听了去。蒋学委像是要发电似的把踏板踩得飞快，嗖得超过他俩时还超大声地扔来一句“恶意限制他人人身自由，犯法！”
和其他同学一起，半大少年们追逐打闹着散入进学校的各栋建筑中去，揭开了新一天的序幕。
“虽然今天是星期五，下午又搞活动不上课，但还是希望大家站好这周的最后一班岗……”
第四节课是语文，老班在讲台上强调纪律，以孙策的座位为中心的男孩子们已经传递起小纸条来。
纪委：隔壁这节不是体育课吗，咋教室里动静这么大？我怀疑他们下午要有不一般计划！
班长：别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反正篮球场我们要定了
体委：隔壁班长是周瑜，策哥你就啥都没打听到？
班长：我不拿兄弟情来要挟朋友
纪委：他们班这进进出出的，难道是在换衣服
班长：卧槽，换衣服，来真的吗，要卖周瑜？！
体委：策哥，买卖人口不合法
班长：他们要卖周瑜的时间，一小时一百块，陪读陪玩陪聊
纪委：卧槽，这他妈不就是三陪……
班长：靠，怎么说话的你
体委：他们卖周瑜，那我们也可以卖班长，都是校草，谁怕谁
班长：你们有病吧！
纪委：学校禁止早恋！万一是女生买了策哥的时间？陪谈恋爱吗？
班长：这么兴奋，你今天没吃药吗
体委：慈善恋爱啊，我看行
传什么传，一点建设性意见提不出来，都特么是馊主意！孙策手指一动就把纸条夹进了自己的课本里。结果等他自己按捺不住去找人时，整个午休时间，都没见着周瑜的半个影子。
隔壁班教室门上还贴了张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手写纸条：“里面在换衣服+化妆，男生勿入！”
随手抓住一个隔壁班男生，孙策问：“你们班真的要卖周瑜？”
“你要干嘛？”对面用非常警惕的眼神看着他，“你问了我也不会说，我们答应班长要保密的！”
再保密的计划，一看活动现场也就都晓得了。
孙策看着隔壁摊位，眼珠子都要掉出来：“隔壁搞这么性感？！”
其他提前入场摆“摊”的各班班委们也都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初二年级的最后一个摊。
脱了校服外套的周班长一身衬衫领带，还挂了个银色的小怀表。摊位上一起忙忙碌碌的女孩子们也都穿着花色鲜艳的旗袍与洋装，手指上跳动指甲油的光泽，眼睑上还涂了五彩斑斓的粉末。
十四五岁的男孩女孩们都还才刚刚开始长开。如果用成年人的目光去审视，这些孩子的打扮也许还不够得体精致，努力向成人世界靠近的衣装下，年轻到几乎是幼小的躯干缺乏成熟丰润的韵味。但在灰扑扑的一整片校服海洋中，这些”不太一样“了的孩子，就像是从玻璃罐里倒出来的，在地面上跳动着的彩色金平糖。令空气里都充盈着快乐而稚嫩的甜蜜气息。
“一个周瑜不够卖，所以他们这是要卖他们班所有长得好看的人？”小胖墩纪委从纸箱里掏出一只有点脏的独角兽公仔，摆在写有“一律十五块”标志的桌子上：“会被学校禁止吧……”一边说，还一边偷偷摸摸地用眼睛去瞄隔壁班的活动委员。小姑娘穿了件雪纺质地的白色吊带裙，胳膊细细瘦瘦，白皙纤长的脖颈像图片里的天鹅。可惜小胖墩很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这会儿更是连直视人家眼睛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低着头，可怜兮兮地盯着那双绕着白色皮革系带的脚脖子看。
和他正好相反，孙策根本就是直勾勾地盯着周瑜。
人生中头一次，他有一种隐约的感觉，感觉周瑜和自己似乎不太一样了。而且，此时此刻的这个周瑜，也和他过去所认识的那个周瑜，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但当孙策追问自己，到底是具体哪里“不太一样”的时候，他却又无法将这奇异的违和感组织成有实际概念的语言。
他和周瑜之间只隔了不到二十米的直线距离。从来往人群的缝隙间看去，能清楚地看见周瑜穿着白色短袖衬衫与牛仔长裤，领口还松松地系了根浅蓝色的窄领带。义卖就要开始，越来越多的人群在操场上聚集起来，而周瑜只专心与做他手上的事情，对周围的喧哗、大笑、吵闹和忙乱不置一词。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孙策心想，这样的周瑜像是“在这里”的同时却又“不在这里”。周瑜不像是他们中的一员，孙策对自己嘀咕道，又猛然惊觉：所谓“他们”又是指谁们呢？这个“他们”中也包括我吗？
正胡思乱想间，周瑜已将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发什么呆。还有十分钟就开始了，你们班准备好了吗？”
“不愧是我的发小，”孙策学着本地方言的修辞，故意用后天学来的半生不熟口音答道：“帅得一米欸瑜哥（帅极了，瑜哥）。”
糖衣炮弹对帅得足有一米六八的周瑜毫无用处。他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这学期的篮球场就归我们了，当然也欢迎你们班借用，看在你的面子上。”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孙策说，“而且，你这是在出卖色相吧？太堕落了周瑜！”
色相当然是出卖了的。但卖的并不是什么“陪吃陪聊陪玩时间”，可见蒋干果然是个谎报军情的料（孙策语）。
“也……太……狡……猾……了……”
这边的体委还在奋力吆喝着卖毛绒玩具，眼见着隔壁摊位人头攒动，还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爽快买家，顿时痛心疾首地向孙策抱怨：“周瑜都打哪儿想出来这么个歪主意的！”
五月下旬，午后两点多钟正是日光最凶悍的时候。周瑜班上根本没去募集什么义卖品，他们批发了几大箱碳酸饮料和一次性纸杯，就站在操场里一元一杯地卖起了水。做着可爱打扮的女孩子拿着一只只托盘，欢声笑语地游走在操场的各个角落里，夺人眼球又灵活机动，直把隔壁摊后面负责分装饮料的后勤们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
喉咙里渴得冒烟的孙策必须承认，周瑜的点子的确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天气炎热，学校里又没有小卖部，一块一杯的饮料又几乎是人人都消费得起的价位，而除了口渴的学生外，也的确有不少男生女生是冲着隔壁摊那些样貌端正的“看板”们去的。
“用脑子想出来的呗，这灵感明显来自漫画里什么‘校园祭典’之类的情节吧。”孙策说，同时看到一个已经第十四次排过隔壁摊长队的初三学姐又绕了回来，毫不掩饰对周班长的兴趣：“嘛，毕竟是周瑜……”
会搞出这种奇崛点子的人是周瑜的话就并不奇怪，孙策感到了一丝淡淡的挫败。他看着周瑜，看着不慌不忙的周瑜用手指轻轻环住一只只纸杯的最底端，彬彬有礼地递给排队的人群。汗水从衬衫后襟上渗透出来，忙到昏头的班委们已经开始扯着嗓子喊起话来，唯有周瑜，也只有周瑜永远举重若轻。
周瑜在想什么呢？孙策不免猜测起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来。他以前从来不觉得“周瑜也许在用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世界”，但他现在却并不能如此肯定了。
『在周瑜眼中……』
更深一步的想法还未成型，周瑜已经对视上了他的目光。
“你怎么发现我在看你的？”反正自己班上的摊位也没很忙碌，孙策干脆走过去问了一句。
一个装着可乐的小纸杯递到他眼前，“请你的。”周瑜说。他被穿白裙子的活动委员替换下来休息，刚好有时间和孙策扯一会儿淡。
也没跟他客气，孙策咕咚一口就喝完了纸杯里的可乐，“我看你们这次是要稳赢啊，”他灌得太狠，还打了个碳酸味的嗝儿：“据说已经破四位数了是吧？跟咱们其他班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你这就跟其他班一起‘咱们’上了？”周瑜把空纸杯从孙策手里抽出来，扔进脚边垃圾桶：“划分敌我关系很明了啊孙策。”
这一瞬间，周瑜好像又是孙策认识的那个周瑜了。他嘻嘻哈哈地勾过对方的肩膀，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和对方身上的汗水：“既然你们稳赢了，那以后篮球场也借我们用用呗？有对手又有朋友，这才打得起来嘛！”
有对手又有朋友，这话真机智！孙策在心里夸自己，这形容，可不就正适合眼下的自己和周瑜？
小小的挫败与小小的迷茫都被他从心头挥掉了，没有课的星期五下午，这绝对是一段很愉快的时光。
“走吗阿瑜，”义卖结束后，孙策拎着书包窜进隔壁教室，“一起回家吗？今晚我爹回来，妈妈说会提前做晚饭。而且我饿了！”
而周瑜说，好啊。
那天晚上，孙策只来得及去感受父亲胡茬的刺人触感，弟弟冲过去又被抱起来时的尖叫，和母亲含笑的温柔注视。
要在更多更多年之后，他才终于再次回想起这一年的五月，回想起这充满哀愁又金光灿烂的春天里，曾于自己脑海里蜻蜓点水般掠过的，那个小小困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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